上星期,我們帶一位老德到一位中國人家裡吃晚餐。這位老德小時候就很景仰東方的文化,學習了幾個簡單的中文字,也略知日本禮節,但她說每當進入亞洲人的家,她就感到自己如同「大象進入瓷器店」一樣。她出身貴族家庭,舉手投足都受過嚴格訓練,但她的自信只夠用在德國社交圈內,一旦接觸有古老文明的中、日文化,就消風了。


我引導她進入餐廳,她未踏入就用很沈著的語氣說:「這是什麼香味!」明明是要稱讚的,但口氣像在責難,把迎面而來不懂德文的男主人愣得雙眼直瞪,她趕緊「呣!」把聲音提高,對方才釋然而笑。


桌上擺著三菜一湯,在德國已算是盛宴,但女主人卻連連謙稱「準備得很簡單」,「我們這裡很鄉下,沒有什麼材料」,「明天我們要出遠門,所以不敢多弄幾道菜肴。」我只得一句一句翻譯,這回兒該老德手足無措,不知對方用意何在,更不知如何應答。我碰碰她的手肘,輕聲答應回家路上向她解釋。


桌上我們用中文天南地北的聊,而她只一味地稱讚菜好吃,不談別的。她直說桌上的大鯉魚是屬於盛宴的菜,她覺得很榮幸能吃到。女主人掩嘴笑曰:「這是吳郭魚,在我們家鄉是最便宜的魚。」這又令老德臉一陣蒼白。


吃過飯,我立刻離桌去幫女主人洗碗筷,因他們明天要飛回亞洲過年,今晚可要早睡。而這老德卻準備要跟主人家找話題講,因為在德國,飯後才是聊天的開始。女主人看她不離桌,就按照中國人待客的習俗(怕客人沒吃飽),又擺上兩塊大蛋糕,她也不客氣地說:「哇!我最愛吃乳酪蛋糕了。」我背對著她洗碗,一面偷笑。後來還是我洗完鍋盞後,將她拉出餐廳的。


坐在回程車上,我先生開車,我用一個反例來向她說明中、西餐桌禮節的大不同處。


我十五歲時,家母帶著我們三姊弟到美國旅遊,之後離團去拜訪家母工作單位美國海軍醫學研究所的直屬上司,


這老美住優美的西雅圖山丘上。她請我們四人去晚餐。家母經常在家中招待美國人吃飯,


所以我們姊弟自認很熟悉西方的table manner,誰知那是在台灣文化環境下的西方禮儀,一到美國本土,還真夠嗆的。


我們遊玩了整天,傍晚飢腸轆轆地抵達他家,心想有晚宴嘛!之前就少吃一點。誰知他請我們先去客廳坐,將果汁擺在我們面前,就跟家母聊起公事來。這一聊就叫我們熬了一小時。我妹妹對我翻白眼,說她「胃貼壁」了-這是她描寫肚餓到不行的專有形容詞。等我們認命了,以為這個晚上就是喝果汁的時候,突然主人起身,請我們進去餐室坐。


然後他要家母逐句翻給我們聽:「我為了要招待你們,今天下午親自到河邊坐了幾個小時,終於釣到一條大魚,你們待會兒就會看見了。回家後,我親自給它剖腹,清內臟,用鹽醃,加調味料,切檸檬片,然後送進烤箱」家母一面翻,一面加上自己的話:「哇!你看一個大老闆,親自去釣魚,下廚..」一面轉頭向主人家致意,一面要我們感謝他。但我們這些台灣土包子,劉小妹,劉小弟,從來只聽過主人家說些「只是粗茶淡飯」的謙遜話,從沒看過這麼大言不慚的東主,我又納悶「那女主人到哪兒去了?為什麼換男主人下廚?」所以我們的表情一定不自然。而且我慚愧得很,覺得他是要暗示我們「我為你們這些小毛頭兒,浪費了那麼多時間,還降低身份服事你們。」


我們魚貫地進入燈光昏暗的餐室,等我們習慣周遭的黑暗之後,只見一張長桌擺滿了三大瓶茂盛的鮮花,高聳的燭台,鮮花下有精美的餐具,在柔和的燈光下閃閃發光,還有摺疊精巧的餐巾,可是,可是,沒有一樣可吃的東西在桌上!我們正想找最末的位置坐下,可是男主人示意我們在每份餐具前都有一個插上名牌的夾子,要我們按名歸位。每份餐具包括三套刀叉、兩個大盤、一個小碗、一個玻璃杯或高腳杯之類的,都歸一個人使用,怪不得我們看得眼花撩亂)。這時他的家人,包括三個兒子和他們的女友們也依序入座。這時有人問我們要喝什麼,我們姐弟互看一眼,看來今晚真是要喝果汁到飽了。我們客氣地(也許口氣已經不太客氣了)回答:「不用,已經喝夠了。」誰知主人突然舉杯正式歡迎我們,家母狼狽地趕快將她杯中的果汁分到我們杯中,還叫我們乾杯喝盡,一肚子的柳橙汁,徒增胃酸,我也開始明白「胃貼壁」形容之切!男主人開始介紹他的孩子,也向他們介紹我們,我瞪著那三位健碩的男子,納悶他們喝果汁怎能長到這麼大。又有人為我們添滿杯子,我想我可以一星期不用喝果汁了。可是男主人誇口的大魚在哪裡呢?而且為什麼他可以說話說個不停呢?


就在我們努力壓抑肚子傳出的鼓聲時,他突然說:「好吧!請用餐!」我們都轉向母親,想問她食物在那裡,不過她的表情比我們更狐疑。主人指著房後一角說:「請拿自己的餐具去盛菜。」我們小心翼翼地看對面的男孩子們拿哪一種餐具離桌就依樣行事。終於有得吃了!但是這條魚為何沒有用香味事先透露它確實存在呢?


我們緊跟在這些大哥哥身後,什麼也看不見。等他們閃開一邊時,我們才看到一張桌子,只有我的書桌那麼大,正前方擺了一個腰子盤,裡面躺著那條久仰大名的魚,張著嘴,瞪著我們看,身上蓋滿了檸檬片,待主人把那些黃色的圓拿開時,我們看到了它身上已經用刀子分好一塊一塊了──也就是說,你一次只能拿一塊,不然就不禮貌。而每一塊,只夠我咬兩口就吃完了,而每人各拿完一塊,整隻魚就只剩魚刺了。你就知道那條魚有多大了。魚盤右邊有一飯碗裝著由罐頭倒出來的綠碗豆,也是要分給十二人的,也就是每人只能拿一茶匙。左邊用一沙拉碗盛滿了馬鈴薯泥,每人可拿兩湯匙。偌大的餐盤上,就可憐兮兮地擺著這三樣小東西。可能有生菜之類的,但我們之前從未吃過沙拉,只好放棄。


強忍著失望和委屈的眼淚,我默默地走回我的座位,正習慣性地低頭要謝飯,突然主人要大家手牽手,互道「祝你有好胃口!」媽媽對我們眨眼,要我們自己禱告。我又覺得很困惑了,美國人不是都是基督徒嗎?反正那次禱告問號多過感恩。


我們慢慢地吃,體會一下非洲人只剩最後一口糧食的滋味。但就算我們被准許可以舔乾淨盤子(我們的盤子真像舔過的一樣,掃得任何食物的痕跡都看不見了。)肚子的鼓聲仍然一樣響。我們都是正在長大的少年人呢!媽媽低聲安慰我們:「一定還有下一道菜,這只是開胃菜。」主人對我們微笑:「好吃嗎?」我們還要擠出笑容說好吃。(其實魚我只吃到檸檬的酸味,綠碗豆則帶著罐頭的鐵味,只有馬鈴薯泥算好吃)他說:「孩子們!今天給你們一個驚喜:我們的飯後甜點是──(他故意拖長聲音賣關子)──冰淇淋!你們要香草,草莓還是巧克力?」我驚慌地答非所問:「現在?」他以為我高興得要昏了,很得意地說:「就是現在!怎麼樣?可以選一種。」我聽到身旁的妹妹低聲「噢」地叫了一聲,我轉身去看她,突然我的腳踝痛了一下,原來是媽媽踢了我們,只見她臉上微笑地問我們:「哪!孩子們,多好啊!你們要哪一種啊?」然後以中文快速地,帶警告的口吻說:「不可以說沒吃飽!我們回飯店還有餅乾!」我真感謝那天昏暗的燈光,也感謝我們有秘密語言。至於那晚真正的晚餐我們到底在哪裡吃了,我也忘了。對我而言,那天真是百感交集,這麼大的文化衝擊,幫助我日後來德國能接納不同的價值觀和截然相反的待客之道。


我對那老德下了一個結論:「我們華人的待客之道比較符合聖經的原則:你們相愛,不是只在言語上,而是在行為上。」中國人有五千年的文化傳承,真是使西方人接觸我們時如同「大象在瓷器店裡」


 




你們要互相款待,不發怨言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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